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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會想到那一天那一瞬間。

我以為我會尖叫,但我沒有;

記得那瞬間的前幾分鐘我正端著飯碗撿著餐桌上的菜吃,

女兒問我為什麼吃飯不是不久前才吃過。

我: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忙起來,就沒得吃了。

那天的前幾天父親入院,我到急診跟大姊換手然後住院,

進急診前我剛下班、還沒用餐呢,

等在病房安頓下來都半夜了我也餓過了頭。

所以有機會我就想吃、算是後遺症,一種

"誰知道待會什麼狀況?"

"先吃起來等"

然後就出狀況了。

 

放棄急救同意書這種東西

應該沒多少人能簽吧?!

我是說,除非像我阿貝癌末而且是癌末的很多年很多年後

有天虛弱得再度送醫、醫生發現所有內臟都急速衰竭中、

合併大量的內出血.....那樣的狀況,

不然,很少很少人能夠說,我放棄吧?

 

事實上當時我阿貝的兒子女兒也說不出放棄,

醫生問起他們面面相覷,我的堂哥堂姊,沒人願意,

或是沒人敢說,放棄。

還是父親沉重的說: 如果只是輸液、那就救,

如果還要侵入式的,那就不要吧。於是堂哥點頭。

隔天,我們陪著阿貝回家。醫生給我們足夠的時間,

讓阿貝可以回到他家再離開這個世界。

 

當然我可以放棄,比如相對於插管的痛苦與急救的折磨,

我可能會希望能夠平靜的寧靜的來面對,離去這件事。

我想我會願意為自己放棄。

 

但那是我。

當作決定的是我,還是為自己的父母做決定的時候,

我真的簽不下去。

即便往昔近日閒聊說起,母親也曾說過就不要救啦這種話,

像是"都這個歲數了,順其自然就好"這種話。

即便幾分鐘前到院時,母親清醒卻虛弱的說: 你不要救我、不要送醫院。

 

當醫生衝出來問我: 要不要急救! 要不要電擊! 要不要插管。

我沒有辦法思考,沒有辦法有第二種答案。

我的回答斬釘截鐵: 要!!

於是我面對了母親醒來後怨懟的目光,

當時插管還被綑綁的她不能言語,僅能以目光控訴我。

那怨我懂,卻沒有後悔。

 

終於能說話後母親說: 插管躺在加護病房的人,

很沒有尊嚴很不舒服很不像個人。

母親向每個來訪的親友表達她不願再次被這樣急救的心願,

強烈的,決絕的,沒有轉圜的口氣。

也有長輩勸我,也許該尊重病人的意願。

我嘆氣。

老實說哪一天我的姊妹簽了放棄,我可能不會怪她。

但要我簽,我真的做不到。

 

那一天我簽名的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

能做決定的我的父親,在另一個醫院還沒能出院,

我的姊妹正照顧著父親。

我的兄長自那年倒下,目前連行走都不能。

然後醫生衝了出來,用那種連續劇裡才有的匆忙,

急促的問我電擊和插管可不可以,

告訴我血壓太低心律不整呼吸困難.......

我的母親躺在急診室的急救區人事不知,

但是一個小時前她還能走能說會笑會問。

你問我救不救,我怎能、豈能有第二種答案。


加護病房裡我拉著母親的手痛哭出聲,結果我還是哭了,

簽字的時候我很冷靜、進加護病房簽了病危通知我也很堅強。

在我看著姊姊淚奔後,我還特別武裝起來才進去的那天。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是長大後沒有過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嚎啕。

母親終於可以不被綑綁,她在我手心寫下不要救。

我忍不住,"你為了我們加油一下好嗎"

"你這樣叫我和哥哥怎麼辦"
"你就放得下哥哥放得下家裡嗎"
 

淚水滴落我的隔離服沾濕母親的手,

她撇過頭,一行淚流下。然後再不掙扎。

第二天,她寫著不睡,我猜: 是不好睡?

她示意。我說那你好好休息,不要怕,

我待會就去跟媽祖說好不好。

她點頭。

 

於是我再一次跪在媽祖跟前,請祂保佑請祂照顧,

這樣一個虔誠的信賴著信奉著祂的老婦人。

ICU的護士也很幫忙,我去電拜託她跟媽媽說明,

我們已經求媽祖了,她可以安心睡覺,不要怕。

護士說: 對欸她昨天晚上都沒怎麼睡,不然這樣,我這裡

有白沙屯媽祖壓轎金,給她貼在床頭好了。

第二天,學弟又送來一疊大甲媽的壓轎金,

還強調是轎子壓了一夜的喔可不是蹬一下那種。

我們把這段轉述給母親,感覺她心安不少。

為了這個心安,我跟默娘姐姐說我不吃肉了,在媽媽好起來之前。

吃素有點難,我不吃肉吧。

然後走出媽祖廟看到滿街的誘惑肉丸雞排章魚小丸子........

突然很佩服我那些一直素食的朋友像威廉、韓森。

....................................................................................................................

後來我跟大姊交換心得,她說她也簽不下手,

那怎辦?! 以後叫二姊去吧~

她比較蠢,可能就聽長輩的聽媽媽的,就簽了吧?!

#小甜甜的姊姊和妹妹的陰謀

(改天再說為什麼她是小甜甜)

後來母親略平靜了,也好好睡了。

 

疫情的關係醫院一天就讓探視一次,每次30分鐘,

父親出院後每天跟我們去報到,非要親眼見到,

也不說什麼,就是看看,然後讓我們陪母親說話。

只是呼吸狀況不大好、拔管自主呼吸的期程往後延,

於是進加護病房時,我們也只能靠猜。

考驗母女情份的時刻到來

#親情的小船說翻就翻

對的,母親能寫,但她寫會錯字啊對小學勉強唸完的她來說她的文字大概僅限於自己懂XD

(欸不是啊那我小時候你教我寫字那是怎麼一回事.......)

有次要寫今天她給我寫令大我想說那是什麼,(我應該不是親生的........)

於是半寫半猜半眼神對話,這時候我佩服我大姊,

每次進去她可以講整整半個小時,把家裡的雞啊鴨啊

田裡的蔬菜啊親戚的動態啊誰在關注你交代我們要捎來問候啊

每個話題轉換流暢、看母親一眼就可以猜說"我知道你一定會說......."

母親也看似同意的靜靜的聽。(親生的就是不一樣!!)

我沒有這種天份,總是猜著猜著就被母親搖手表示講錯了。

加上本來我就不是貼心小棉襖啊更是找不到話題撐那30分鐘。

(跪求適合對長輩說的話、急,在線等!!)

(為什麼大姊有那麼多話可以說來給母親笑)

(我的笑話都不適合對母親說沒有為什麼)

有次剛好隔天我得回去上班,於是我說:唉呀我真的很笨欸都猜錯,不然明天換最聰明的來......

母親炯炯看著我,我說: 明天是阿惠。

阿惠是二姊的小名,父親忍不住笑了出來。

母親看來也微笑了。

#小甜甜最聰明

然後我們終於可以離開加護病房,那個母親誓言不想再進去的地方。

(是可以選是不是!!)

母親還是很虛弱,不太有精神。

非常時期我們只好聯繫表哥表姊表嫂,

安排著,讓她的三個姊姊跟她視訊。

果然振作許多。是說四姊妹都沒有手機也是很妙。

 

我們也終於可以輪流陪床,除了看護阿姨,我們每天半天整天的陪伴,

但反反覆覆的病情,和心情,像大雨前的天空、烏雲壓境,沉甸甸、陰沉沉。

母親有時計算著出院該給我家印尼朋友TI一點獎勵,

謝謝她這段時間就像家人一般,除了照顧哥哥、還主動接手很多家務,

不嫌麻煩的陪我們分擔。(對此我真的充滿感激)

(首先我哥哥不是很配合的病患她脾氣和耐心真的很好)

(再來她的雇主aka我母親也不是多好應付的老太太她真的人很好才待得下去)

(她就這樣主動的接手煮飯啊晾衣服啊這些瑣事真的很幫忙!!!)

(老實說忙到六神無主的時候真的沒心情理會家裏這些瑣碎還好有她!!!)

 

有時,母親則是喃喃的、沮喪的說她應該是不能回家了。

其實我也很怕的。當時是3月,我想起很多傳說什麼老人家生病最怕節日,

很多人都過不了節。比如一個遠房長輩就是在端午節前過去了,

比如表哥就是農曆年前離世。

我怕,但更怕一言成讖,於是咬緊牙根,

看向姊妹,她們的眼神裡有著跟我一樣的惶恐,

但沒有人敢說。


醫生說了很多,我們最理解的大概就是,

這個年紀這個病況,最好的狀況是,不要惡化。

要恢復到去年以前,很難。

開刀需要從長計議,雖然這次的主治醫師認為是一個方案,

但光憑原本的主治大夫一直沒開口建議開刀,

我們大概體會到,這年紀動那樣的刀可能也不是最佳方案。

那就好好養著吧。

這個年紀還想要死命的勤勞、種菜養雞做家務的確是吃力,

那就好好的,養著吧。

田裡就別去了,家裏可以走來走去就很棒了。

於是我們出院,在情況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和容許後。

回家後的日子是匆忙的快板,

我們上班下班回家、煮飯照顧陪伴,

一天天過去,然後悚然: 半個多月過去了。

時光這樣快,但至少我們過完清明了(滿足)

很多事會不一樣了,例如我們姊妹們不再能當廢物女兒了,

但看著母親在家裡走來走去,

恢復了挑剔。還是開心。

只是那一天的情狀,我仍然細思恐極。

不敢想如果那天的處置我有絲毫遲疑,

也許今天我不能這樣的滿足。

那天大姊去醫院陪父親,(一早吵著出院的他二姊鎮不住)

丈夫和小外甥去市區辦事,家裏是我和女兒,

兄長和我們家TI在房子另一頭。

母親叨念著累和不適去房裡休息。

出院不久的母親身體是虛弱的,女兒和我有默契的不斷的,

從母親臥房經過,偷看她是否安穩。

我記得我剛剛走過一遭,母親睡著。

不到一會換女兒進去,我聽見她大叫: 媽妳快來,

母親躺在女兒懷裡人事不知、我輕喊幾聲沒有反應,

扶抱起母親時我心沉了下: 母親沒有反應全憑我抱起。

"拿著手機打119叫救護車一邊去後面叫TI阿姨來幫我"

我聽見自己冷靜有條不紊的交代,在我腦海中尖叫的慌張的那個女孩我不理她。

女兒反應迅速也理解非常,TI飛奔來,

我讓她一邊扶著一邊我穿好鞋,聽著119的指示回報呼吸狀況,

然後救護車、丈夫和小外甥一同到達,

我只帶健保卡和錢包,一面往外走一面交代女兒:

"打電話給阿姨慢慢講、然後家裏給你。"

我上車,到院,簽下急救同意電擊同意插管同意。

然後將母親送進加護病房、照著護理師指示採買必需用品、

聽ICU的醫生解釋、簽病危通知單。

腦海中那個女孩一直想哭、一直想尖叫,

想要被擁抱安慰,想要哭訴想要被理解......

但我關起她,冷靜的過了那幾個小時。


直到那天拉著母親的手也被母親拉著手,被她在手心寫著不要救。

那個小女孩被我放出來,抱著那雙曾經抱過她的手、

痛哭失聲。

倉皇的無措的無助的痛苦的大哭。

想到若是以後自己不能再是個受寵的么女,

沒有挑剔囉嗦的母親在身旁碎念,

那個小女孩的淚,將口罩浸潤得柔軟。

而那天的情狀,別人只能同情,

卻無法理解。當時只有TI、女兒和我,

沒有任何形容,能夠將當時倉皇卻冷靜的我訴說。

慶幸吧,我只能慶幸當時沒有遲疑,

慶幸那通119電話、慶幸在鄉間飛快前進的救護車,

慶幸女兒那瞬間的理解和反應迅速。慶幸TI很能幹也很幫忙。

慶幸後來家人的合作。謝謝丈夫的體諒、不管是陪我奔波

或是讓我三天兩頭不著家、全力撲在醫院。

很安慰女兒的突然長大,母親出院後女兒也開始

鄉間照護生涯。這完全是註定--女兒提前畢業了

要不我們人手可能會更緊張。

而且~超級感謝表姊表哥表嫂堂姊堂哥堂嫂們,

這段日子給我們的關心和幫忙。

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

大家族最美的感情是親人。

於是我們有機會可以坐下來,陪著母親吃飯,

叨唸她吃得少、半強迫她多吃營養品。

回首這大半個月,我只能說。

感激老天爺、慶幸姊妹多又團結。謝謝自己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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